實驗室裏的螞蟻

基本上 ﹐ 新域劇團的「昆蟲系列」之《螞蟻上樹》並沒有什麼和昆蟲的直接連繫 ﹐ 如果有的話 ﹐ 那也是一種暗喻。暗喻不安情緒的增殖 ﹐ 恍如看見愈來愈多的螞蟻群集牆上 ﹐ 密密麻麻地移動。這令我想起多年前鄭綺釵的一套獨腳戲《螞蟻》 ﹐ 也有類似的感覺。只是在潘惠森的這部作品裏 ﹐ 多少還有人在壓力之下也蛻變成蟻類的意思。

《螞蟻上樹》的主軸就在於把三個受到壓力的人 ﹐ 放到茶樓這個背景空間裏 ﹐ 猶如在實驗室中的鼠籠 ﹐ 觀察他們如何發生關係 ﹐ 又由於這關係的扭結和發展 ﹐ 使壓力像扭濕毛巾一樣擠出來 ﹐ 再積累爆發。在這裏面 ﹐ 壓力的一扯一舒也造成了整個情境的一實一虛。荒謬感就在這裏涓滴滲出。

三個角色臨受三種不同的壓力 ﹐ 有三種不同的受壓方式。有趣的是三種壓力的來源都隱而不彰 ﹐ 不僅陳曙曦飾演的茶客所害怕的「澳門何生」從不露面 ﹐ 而且那不斷催迫着莫蔓茹飾演的樓面侍應的指令聲 ﹐ 也一直是神出鬼沒。莫的角色一方面代表了工作壓力的無所不在 ﹔ 另一方面她那從頭就開始的斷續神經質表現 ﹐ 更使她成為整個環境節奏的一部分 ﹐ 是很好的設計。陳的角色初看起來 ﹐ 是一個正常的中年嘮叨茶客 ﹐ 但隨着與黎家希飾演的保險經紀的糾纏 ﹐ 遂漸把心中的恐懼釋放出來 ﹐ 而那恐懼對象何生可能只是自己虛構的投射。這個角色要從最正常的情况下 ﹐ 把劇情推進到拔槍出來後最超現實的境界 ﹐ 非常吃緊。陳曙曦演得很好 ﹐ 他的自然使得不合常理的情况看起來很「合理」 ﹐ 因而尤覺荒謬。

「控制」是這個實驗室般的戲裏的關鍵。我喜歡第一場的低調多過臨近結尾的高亢能量 ﹐ 正是因為在低壓控制之下 ﹐ 張力來得更動人。曾文通設計的舞台空曠而具有儀式性 ﹐ 非常不像一般的茶樓。抽去了湧湧人頭和吵雜聲音 ﹐ 這個冷酷空間反而更有效地突顯了日常茶樓的喧嘩壓力。只是那張圓桌如果可以小一點會更好。導演李國威非常節制 ﹐ 在這麼空的舞台上 ﹐ 把演區限制得相對狹小 ﹐ 走位花樣不多。這個處理不落港式俗套 ﹐ 反而更能表現劇力。我會很期盼他和潘惠森的下一部昆蟲。

□ 梁文道

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星期二明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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